Ch.1
尖銳的煞車聲、失控的車、避無可避的撞擊。
殷紅漫過雙眼，模糊了視線。
他握住我的手，我們的手都在顫抖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，但我聽見他的聲音，是從未有過的溫柔。
他說：「下輩子，我一定娶你。」然後他鬆開了我的手。
時間流速像是放慢了一百倍，救護車的聲音緩慢地由遠而近，最終和我的世界一起靜止。
睜開眼睛時還有點迷糊，我呆滯地看著天花板的吊燈發楞。
仰躺著好一會兒才明白，我又做了噩夢，而且又想起了他——該死的，為什麼就是忘不了他。
明明已經分手了快兩年，雖然他的婚宴我沒有去，但我知道從那時候起他就不再屬於我。說不要再聯繫的是我，徹底更換所有聯絡方式的是我，可是真正放不下的也是我，聽說他有兒子時哭得昏天暗地的也是我。
我側過身，臉頰貼著枕頭上未乾的淚，冰涼冰涼的，一如我的心。
分手後，每次作噩夢夜半驚醒時，身邊沒有了可以取暖的對象，這讓我感到更加恐懼不安，起初我嘗試著服用鎮靜劑，後來我乾脆每晚都去買醉，放縱而沉淪，再後來我感到十分膩味，對於每天早上醒來身邊都躺著陌生男人這件事，於是又開始服藥。這像是一個奇怪的迴圈，而我最近開始有點不滿足於藥物，因為我又頻繁地夢到他了。
Ch.2
我開的小書店今天要招新員工，有兩個年輕小伙子來應徵，兩人都很有幹勁，於是我兩個都錄取了。他們看上去感情很好，至少讓我不忍心只取其中一位。我想，他們是一對吧。高的姓安，略矮的姓陳。
十八、九歲的年紀，其實還很年輕，肩上擔不了多少責任卻恣意張揚。我就是十九歲那年出櫃的，然後家人非常不理解，直接把我趕了出來。一開始我以為爸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，所以隔天我又回去，再度被趕，隔幾天再去，連門都不開，我在我們家附近遊蕩，第一次覺得未來如此飄渺。
現在快三十了，近十年沒回過家，連打在父母戶頭上的錢都被退回，一打一退了十年，心境從一開始的傷心難過逐漸變成習慣，進而把這當作一種互報平安的方式，告訴對方我還活著，不用為我操心。
被掃地出門後，我暫住在同學租的房子裡，然後為了生活開始了漫長艱辛的打工生活，每天像陀螺一樣轉，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好讓我兼顧生活費及學業。
我在畢業那年遇見了他，他給了我一個我渴望已久的，溫暖的家。
Ch.3
今天的空氣有點潮濕，沒什麼風，感覺就要下雨。
我坐在桌子後面心不在焉地操作著螢幕裡的小人在地圖裡跑來跑去。
我最厭煩這種天氣，悶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人物被怪咬死了，我煩躁地甩掉滑鼠，揉著眉心，想了想之後，做了一個我認為很棒的決定。
我走到小安身邊，告訴他我有事要先走，讓他晚上八點鎖門關店。他說好。
散步回家的路上，我心煩意亂地想著很多事情。想到大學畢業那天，我和室友（就是那個借我暫住的人）一起去唱歌，在洗手間裡遇見了他，這是一個毫不浪漫的場所，尤其是某個隔間裡還斷斷續續地傳出細微的呻吟聲。
我們看見了對方，彼此都嗅到了同類的氣息，我心中警鈴大作，而他卻沒有出手，只是淡淡笑了笑。這是我們第一次遇見。第二次是在餐廳，我來參加同學會，而他等的人似乎爽約了，於是我們稍微聊了幾句。第三次見面是在書店，我來偷師，他來買書。
有人跟我說過，在沒有約的狀態下，一個月巧遇三次是非常有緣的一件事。那我和他大概更有緣吧，因為我們兩個星期就巧遇了三次。可惜這個緣分只持續了七年。
刺耳的喇叭聲把我從回憶拉到現實，我僵硬地停住了前進的腳步，車子呼嘯而過，我猜想駕駛應該瞪了我。
對街的咖啡店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，是他。我隔著人群看著他，明知道這樣很蠢但我移不開眼。他離開我之後似乎過得很滋潤，他跟身旁的女子說說笑笑，走向他的車，他上車前抬頭一望，對上了我的視線，我先是瞪大了眼睛，然後倉皇轉身逃離。
我不想知道他的反應，應該說我不敢知道，若他彷彿不認識我一般很快移開目光，我會難過，若他很欣喜地想要朝我走來，我也會難過，難過他竟然忘了我，難過他明明在乎我卻還是要分手。
分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，他變得更成熟了，這很好，真的。
我的胸口泛起悶痛，我不知道怎麼回事，我的心情很低落。我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，直到我的手機不合時宜地唱起歡樂的歌。
「喂？」
「Nick，我們在KEY打算徹夜狂歡，你要不要來？」是Jason，我的圈內好友之一。有他就八成會有他家那口子，既然約我，大概還會有幾個我認識的人吧。
「好啊，我大概要一小時後才到。」
「哇賽！你是從哪裡過來啊，也太久！好吧，那我們先玩啦！你慢慢來。掰掰。」
其實我現在距離KEY只有兩條街，但是瞧瞧我現在的樣子，一點行情都沒有，所以我先閃進了一家快餐店，在廁所裡面洗了臉，然後用包裡的髮蠟抓了頭髮，再整理一下衣服。
看著鏡中的自己許久，我告訴自己，今天的我沒有極限，然後我露出了一個笑容。
Ch.4
醒來的時候身邊沒人，浴室有水聲。我摸摸鼻子從床上坐起。
好吧，這果然是個迴圈，現在我又邁向放縱的夜生活了。
「你醒啦？」男人從浴室走出來，上身裸著，腰部圍了一條大浴巾，頭髮尚在滴水。一副剛沖過澡的樣子。
「嗯。」我慢條斯理地穿著衣服，然後走去洗漱。
我可以感覺到男人一直盯著我，於是我洗完臉後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。
男人斜倚在浴室門上，輕笑了兩聲。
「Nick，我們在一起怎麼樣？」他隨口一問。
我覺得這有些荒謬，但又不可否認地很實在，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，這麼短時間的相處幾乎都在做什麼，我心中有數，而我在尋求慰藉。
Jason知道我和Adam交往後感到很震驚，一邊欣慰地說我終於看開了，一邊擔心地說可是Adam很花心。
Adam怎麼樣我不在乎，只要他沒病就行，反正我需要的是有人陪伴，而不是愛情，因為我知道，我的愛情這輩子已經全部給了初戀，他叫趙宇凡，是家中獨子，我們交往了七年，最後他結婚了。
愛情算得了什麼呢？
Ch.5
我從前是早上九點出發到書店，晚上八點關店回家。可現在家裡有了另外一個人，雖然只是各取所需，但也不能太無視他對吧！所以我現在五點就走，剩下那三小時就交給小安和小陳顧店，反正我看他們也滿想趁我不在時親個小嘴什麼的。
和Adam的生活很和諧，他是個很棒的情人。我們通常不會爭吵，連意見相左的時候都很少，大概是彼此都沒想過長久吧，所以不在乎芝麻綠豆的小事，壓根不想磨合，就直接對對方的意思表達贊同。
我們在一起一個月的紀念日，那天我們很低調地來到了KEY，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了，我們也沒挑明，反正也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合，所以不想分手時太難看。
可我真沒想過這麼快就會面臨分手。
我從我的書店裡看見Adam在馬路上和一個清秀的少年抱在一起，這時候我們才交往第二個月。
那天晚上我直接睡在店裡，醒來後我的手機也沒有任何未接來電或簡訊。好吧，我還真是佛心來著，給他們兩騰出了地方。
後來我們沒有明確地分手，我只知道幾天後Adam在臉書上公開與一個男生「穩定交往中」，而那個人不是我。
我看見下面有人回他說「你不是和Nick在一起嗎」，他回說「Nick？是他纏著我的」。
我覺得自己很傻，我那天從店裡回家的時候發現鞋櫃上有一把鑰匙，那時我就該發現端倪了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，失掉了說分手的先機，還直接被打臉。
Jason打來了，我按掉。他打到第四通我才接起來，他說：「Nick，我們去唱K！」
我大笑出聲，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，我忽然覺得很委屈。
我跟他說，好，我去。
Ch.6
眼睛有點酸澀，我躺在包廂裡，聽著Jason和他男友在唱歌。
我的心思漸漸飄遠，回到了兩年多前。
那天宇凡在廚房做飯，我洗完澡後尋著香味走過去，從後面整個人貼了上去。
「今天吃什麼？」
「你喜歡的，親子丼。」他說，然後端了兩盤子青菜給我，「這個先端出去。」
他是個比較認真生活的人，每餐都吃得營養均衡，我就比較隨興一點，高興吃什麼就吃什麼，不太在意蔬果攝取。自從跟宇凡一起過日子後，除了吃飯連作息也規律了起來。
他有點控制欲，不過就如同以前父母叫我讀書一樣，前面總會冠上「為了你好」，為了我好所以要晨練，為了我好所以要少吃油炸物……
以前打工時吃飯總是很匆促，所以吃麵的時候會搭配著店裡提供的免費冷飲一起，幾口麵就喝一口冰紅茶是常有的事。我的胃就這樣被搞壞了。
宇凡一開始不知道這件事，後來不知道我哪個朋友不小心說漏了。他那天晚上給我蒸了兩饅頭，然後做了幾盤菜，我有點疑惑晚飯主食怎麼不是麵條，但沒有細想。睡覺的時候，我終於感受到他今天的反常，因為他沒有抱我。我靠過去問他怎麼了，是不是工作不順利。他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，然後狠狠抱住我，埋在我肩窩悶悶地說：「有人不好好照顧自己，把胃吃壞了。」
「誰啊？」誰胃壞了讓他這麼難受？難道是他的秘書？請假然後把事情都讓宇凡自己來了？
宇凡沒說話。他輕輕咬了我一下。
後來他揹我去洗澡時，我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。
「hey ，我真的好想你。現在窗外面又開始下著雨。眼睛乾乾的，有想哭的心情。不知道你現在到底在哪裡。」Jason的歌聲忽然竄入耳中。
我跟著緩緩地哼唱。
hey，我真的好想你
太多的情緒 沒適當的表情
最想說的話 我該從何說起
你是否也像我一樣在想你……
Ch.7
今天又去郵局匯錢給我媽。每個月五號是書店發薪水的日子，我也是固定那天匯錢回家，雖然那筆錢在十號以前就會被重新匯過來。一來一往了十年啊，郵局賺我們手續費不知道賺多少去了。
梅雨季節來臨，最近天空總是灰灰黑黑的，罩著一堆烏雲，讓我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。
好像有那麼個研究說過，每天曬十五分鐘的太陽可以抗憂鬱。我大概是太久沒曬太陽所以有點低潮吧。
好久沒跟圈內的朋友出去了，最近很無趣地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。
「老闆……老闆？老闆！」
「……啊？哦，怎麼了？」
小安站在眼前，皺眉凝視著我。
「新書到了，老闆你上次訂的《忘年》還有續集《離水》也到了。」小安頓了一下，「還有，我不知道該不該說……老闆你最近有點怪。」
「嗯？有嗎？」我摸摸鼻子，「可能沒睡好吧！」
回到家後，我很快地洗完澡，然後半躺在床上開始看《忘年》。
這個故事有點悲傷，讓我不禁想到自己，我無法克制地在書中尋找自己過去的片段。
不知道看哭了多少次，我終於把書翻到最後一頁。
「唉……」
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，不知道是感嘆書中情節，還是在感慨自己，總之我用這一聲嘆息來哀悼愛情。
Ch.8
最近我開始重複聽手機裡那個名為「宇」的歌單，那裡面是他喜歡的歌。
剛開始交往時，我們總是想方設法地要在對方的世界裡佔有一席之地，又不敢做換桌布那樣明顯的事，所以就偷偷在對方手機裡設置歌單。只是我以前不曾聽完整個列表，畢竟有310首歌，誰知第一次想要聽完時竟已是這樣的局面。
從前沒有去想過為什麼是三百一十首，現在才恍然大悟，我的生日不就是三月十號嗎？
難怪他總是罵我笨蛋，原來我真的後知後覺。可我平常不這樣的，我想我只是在與他有關的事情上智商低下吧。
耳朵裡塞著耳機，我聽到淚流滿面，每一首歌都像一根針，我腦海不斷地放映著和他的過去，最後哭到眼睛睜不開，史無前例地在沒有吃藥的情況下陷入睡眠。
在夢裡，他彈著吉他對我笑，低低哼唱著情歌，雖然有點跑調。
轉眼就分手了三年，時間的流逝太快卻又太緩慢，帶走了我的青春卻仍帶不走我的傷痛。
我忘不了那刻骨銘心的七年。
這些日子我自覺精神狀態越來越差，動作和思考都變慢了，而且時常坐在床上忽然就落淚，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。我只是有點不明白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，沒有了家人，沒有了愛人，一路走來也早丟失了自己……
在某個大雨滂沱的夜晚，我打電話給一陣子沒聯繫的Jason，很隨意地聊著。聽著電話那頭的兩個聲音穿插著，比如他男友問他要不要喝水啦、要不要吃水果啊，甚至還親了一下。
我想Jason很幸福，至少比起我，幸福太多了。
我找了個藉口掛了電話。
外面的雨依舊下的很大。
我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，找出櫃子裡之前醫生開的藥，藥袋上說這顆藥要在睡前一到兩小時前吃，我將床頭櫃上的鎮靜劑收入抽屜。像平常一樣服用剛找出的藥，然後步行出了門。
我住的城市有一條很漂亮的河，我小時候就喜歡在河堤上玩耍，後來這裡也成了我和宇凡常常散步的地方。分手後我不曾再踏足。
我向前走著，落在身上的雨像是與我無關，我的眼睛被沖刷得看不清路，我一邊笑一邊流淚，終於迎來那墜落的一刻。
冰冷的河水瘋狂湧入口鼻，Temazepam的藥效開始發揮，我慢慢閉上雙眼。
世界清淨了，回憶一絲一絲被抽離，那些愛過的、被愛過的記憶全都離我遠去……
「——彥旭！」
有一個聲音在遠方回響。
誰在呼喚我？我的真實姓名已經好久沒被提起了，難道是……宇凡嗎？
宇凡……
「彥旭！」有人在拍打我的臉。
有點痛啊，渾蛋。
「……咳、咳咳！」我猛地咳了起來，咳出了眼淚，可是眼神還有點茫然。
身體猛然被緊緊抱住。
好溫暖的胸膛。
「你這笨蛋，泡澡都能睡著……」宇凡的頭靠在我肩膀上，呼吸還很急促，聲音也還在發抖，半晌才說，「你嚇死我了……」
我愣愣地想，原來我沒失去他，原來我只是睡著了，原來我只是又作噩夢了，原來……
我緩緩伸手抱住他顫抖的背，輕輕吻著他的後頸。
「宇凡，我愛你。」
「我也愛你。」他親了親我的臉，將我揹了起來。
宇凡將我揹到床上，然後一邊吻著我的小腿，一邊爬上了床。
抱著他的背，我忽然想起一首歌。
日出東岸雲海裡
日色枕在群山裡
雲霧散去
淡然的吹
白雲深居
你是我漫長歲月
不變的伴侶
-- 5-23-20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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