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水(上)
「你不愛我，你只是一個人在高雄寂寞了。」
這是莫語辰登機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七年，整整七年，我沒有絲毫關於他的消息，他就像消失了一般。
莫語辰是我在高雄讀書時認識的作家，那天是社團去訪問他，後來不知怎地就越走越近，可能是文人之間的那種吸引力吧。我很愛看他的書，他出過三本小說、兩本散文，我都有買，可以說我讀的第一本小說就是他寫的。他的書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，用一種淡淡哀傷的基調把讀者包圍，幾乎讀過他的書的人都會哭。
還記得我第四次看完他那本同志小說《忘年》的時候，我抬起哭腫的眼問他，為什麼你總是寫悲劇？他捻熄了菸，靠過來摸摸我的頭，淡淡笑了一下。
「世上沒有永遠的圓滿結局。」他說。
我當時不明白，但現在似乎參透了一點。
我們認識九年了，交往兩年，分手後又過了七年，我才有些領悟到了。
＊
他在英國，至少當初他那班飛機是飛往倫敦。
他的三十六歲生日快到了，再二十一天。每年到了這個日子，我都會特別難過，每次都是買了一份禮物、訂了一個蛋糕以後，才驀然驚覺身邊那人已經不在了，真的很難受，那種壓迫自我快要喘不過氣的痛苦。
－－我真的很想他。
可是他卻說我不愛他。
隔天我頂著毛毛細雨出門，我姊叫我去書店幫她拿她訂的《離水》，她說她找這本書找了很久，最後請老板娘代訂。
書店我已經很久沒去了，因為那裡有太多太多的回憶，從追星一般找莫語辰的書，到和他坐在椅子上並肩閱讀，來一次傷心一次。
「這樣是兩百四十元。」櫃檯小姐收下錢，「謝謝。」
我接過書，掃了一眼封面，斗大的標題旁邊有一行字－－續《忘年》。
我怔在那裡，久久無法回神。
莫語辰又出書了！
我立刻回頭又買了一本。
作者介紹那裡依然只有簡短的幾行字：莫語辰，男，三十五歲，未婚，現居英國。嗯，簡潔得很有他的風格。
《忘年》是寫一場異國戀，一個留學生和他的生物學教授之間的故事，他們瞞著其他人交往了一陣子，幾年後學生畢業回國，兩人之間交集漸少，最後送到教授手上的是那位學生的喪禮邀請函。
《離水》的開頭就是教授辭了工作來到台灣，在學生的家鄉高雄定居，慢慢將一生的片段寫成小說出版。過了幾年，教授成了知名作家，被學校社團訪問，然後對那個有著似曾相識的臉孔的社長有好感，最後答應和他在一起。但是交往了兩年便分手了，教授甩了他，飛回英國，回到自己的家鄉渥里克小鎮過著獨居生活。
「那年我沒跟你一起走，便再也沒有機會跟你一起走了。當時我還以為你會回來找我，沒想到就這麼擦身而過。失去了你，我就像一條離水的魚，艱難地拍動身體，最後仍是奄奄一息。」
閤上書，一顆淚珠狼狽地落下。
這是我和莫語辰的故事，而他從頭到尾沒愛過我，只是當成已死之人的替代品，陷得如此深的我顯得多麼可笑。
離水(中)
這幾日真的很冷。
莫語辰手插在風衣口袋裡，半張臉埋在圍巾下。他想，如果是這種天氣，蘇彥宇那小子一定冷得直打顫了吧，八成還會因為太冷而不願意去上課。印象中他很怕冷，每次寒流來襲總縮在他懷裡，更何況那只是台灣的冷，跟英國相提根本微不足道。
莫語辰微微笑了起來，獨自走在石板道路上，四周安靜得令他不禁回想起過去。
他還記得當年還是教授的時候，易天樂成天繞著他轉，起初覺得煩，後來沒看見他反而渾身不自在，然後莫名奇妙在一起，再後來自己愛上了那個陽光大男孩……易天樂總是能出乎他的意料，從課業成績、籃球比賽、論文，一直到他回國後的車禍。
這麼多年過去了，易天樂的影子卻未曾離開他的心。
莫語辰知道，當初他是真的放了太深太深的情感，才會在收到喪禮邀請時根本不願相信，直到錯過了他的喪禮，他才瘋狂地藉酒澆愁。但是莫語辰知道，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後來他搬到台灣高雄，打算在那裡沉澱自己，藉著重遊故地來追憶，用自己的方式弔唁逝去的愛人。他出了回憶錄，《忘年》。
他紅了，徹底轉行了，從生物學家轉變成一名知名作家，還接受了明星學校校刊社的訪問。在某次訪談時，他遇見了蘇彥宇，一個渾身幹勁笑起來很靦腆的男孩，幾乎是立刻他對他就產生了好感，再仔細看了他的樣貌之後更是。真像。
蘇彥宇追了他好一陣子，兩人約會地點多半是書店，肩並肩看書。蘇彥宇是個容易害羞的人，莫語辰還記得當初他向他告白時紅透的臉頰，以及那一副「豁出去了」的表情。
很多以前的回憶現在重溫都成了無與倫比的美好，即便是吵架冷戰，現在想起來也不過就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，莫語辰總是覺得自己那時怎麼就無法退一步說話呢？
他甚至會想，七年前在小港機場說的最後一句話有些太傷人了。
天色轉暗，莫語辰靠在牆上靜靜抽著菸。這些年原本戒掉的菸又開始抽了，曾經為了易天樂戒菸，他過世之後又惆悵地抽了起來，後來又為了蘇彥宇戒了，回英國不久後又因寂寞而重拾。他的戀愛似乎總是伴隨著戒菸一起出現，又跟著再次抽菸而消失。
莫語辰仰著頭，吐出一縷煙，還記得很久以前，和蘇彥宇在高雄火車站附近逛街時，那人一把奪走他手上的菸，低吼道：叫你戒菸多少次了，抽菸對身體的傷害你不可能不知道！你以為你抽的是菸，吐出來的是寂寞嗎！戒了，聽到沒有！
後來他慢慢戒掉了，因為在蘇彥宇身邊時都不能抽，而他們幾乎一起行動。
呵，結果一離開他，便再也抑制不了了，抽的是寂寞，吐出來的是更加寂寞。
莫語辰低笑一聲，偏過頭，不甚明亮的路燈在他陰柔秀氣的臉上打著一圈一圈的光，而眼角正微微反著光。
生日快要到了，六月七日。從前的學生們有幾個還保持著聯繫，每年都會來給他過個生日，但他最懷念、最想要一起切蛋糕的兩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，一個已經天人永隔，另一個……大概是被自己傷到了吧。
那麼多年不聞不問，莫語辰每次許願吹蠟燭時，都會覺得前年的願望根本沒實現。他明明許了個願，希望蘇彥宇能來找他，不然至少也寫封信什麼的，但是都沒有，什麼都沒有。
於是他提筆寫書，他知道蘇彥宇會看他的書，事實上有一次他誤開對方的書櫃，結果發現裡面放了每一本自己出版過的書，當下內心是感動加萬分害羞的。
他寫的新書叫做《離水》，寫得是他從英國來到台灣之後發生的事，情感方面是承續著《忘年》中和易天樂的故事，蘇彥宇幾乎成了炮灰男主角。過稿的那瞬間莫語辰覺得心口很堵，出版當日更是堵得慌，他破紀錄地一連抽了好幾根菸才緩和情緒。
－－那本書幾乎否定了他和蘇彥宇的關係。
離水(下)
愛一個人很難，但是忘一個人更難。
愛了兩年，卻花了七年還忘不了。離開了他與他所在的地方，以為從此眼不見就能慢慢淡忘，回了老家，遇見了已經成婚的青梅竹馬，重拾童年歡笑……莫語辰試過無數方法，無論多麼荒誕不經，但仍然夢到蘇彥宇。
離開是為了什麼？只不過他認為對方的愛太過於清淺，那些偶爾的肢體觸碰根本無法撫慰他寂寞空虛的身體，於是莫語辰覺得蘇彥宇不如他預想地愛他，其實是不如自己愛他的程度。是啊，他早就已經愛到不可救藥，從一開始將他視為替代品，到後來愛得死心塌地……這一路走來，風風雨雨他都挺了過去，然而最後他還是拖著行李箱離開了他。
他低估了回憶的力量。
莫語辰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倫敦，幾乎沒多做考慮便回到以前任教的學校，只是去走走路散散步，他就有一種深深的滄桑感，物是人非令他感慨。來到了湖旁，看著湖畔成雙成對的情侶交頭接耳、十指緊扣，莫語辰下意識地往身邊看了一眼，片刻後轉回視線，眼裡多了一份淡淡的哀悽。
「彥宇……你現在在哪裡呢？過得好嗎？是不是……結婚了呢？」莫語辰低聲問著，但他心裡明白，那個人是不會回答的，因為聽不見。
但是他錯了。
一團熱氣呼在了他的耳後，莫語辰輕顫了一下，迅速回頭。
一個穿著雪白羽絨衣的少年燦爛笑著，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，一頭黑髮被風吹得歪向一邊，但他不在意。
「語辰，我過得不好，也沒結婚。」蘇彥宇直直看著他說著，笑容逐漸隱沒，「……我看了你的新書了。」
「我……」莫語辰張了張嘴，隨即又沉默起來。
「你很愛易天樂吧。」蘇彥宇忽然抬頭看著莫語辰，「語辰，說實話，你是不是也很愛我？」
莫語辰渾身抖了一下，最後輕輕點頭。
「你又抽菸了。」蘇彥宇口吻淡淡的，雜揉著無力和無奈。
「只是寂寞罷了。」他撚熄了菸，看向別處。
「回到我身邊好不好？」蘇彥宇伸手擁住了莫語辰，見對方愣著沒有回應，便又再問了一次，「語辰，回到我身邊好不好？」
「我們都不小了……」莫語辰斟酌著開口。
「語辰！」蘇彥宇急道。
「我們都不小了，但是你的戀愛能力似乎只停留在國中啊！」莫語辰揉著眉心推開了蘇彥宇。
「什麼意思？」蘇彥宇皺眉。
莫語辰沉默了，幾秒之後轉身就走。
走不到幾步便被用力地扯進溫暖厚實的懷抱之中，身後那人有些壞心地靠在他耳邊說話。
「你是在抱怨我都不碰你嗎？」伴隨著他的輕笑。
「……」該死，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！還好說的是中文！
結果當晚莫語辰就被吃乾抹淨連渣都不剩了……
幾天後，他們便搭上了去高雄的飛機。
抵達的那天是六月七日，那天晚上蘇彥宇握著莫語辰的右手切了一個精緻的水果蛋糕，而莫語辰許的願望一改七年來的那句話，便成了「我要戒菸」。
這次，就會是長期地戒煙了吧。
莫語辰抱著這種想法閉上了雙眼，慢慢回應著蘇彥宇的吻。
-- 5-29-20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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